第一次知道蒋勋,是默存同学送给我的一本《蒋勋的卢浮宫》。我对西方美术完全没有了解,这本书一开始我也很不以为然。蒋勋用他自己的美学视角,写的一本卢浮宫导游书。读一遍下来我一直以为蒋勋是一位年轻的艺术家,因为他的文字就像是一个人在你身旁慢慢说话,没有任何艰深难懂的地方,把我所以为很难懂的美术讲成了一个个平常的故事,不夸张也不造作,有一种原来美术是这样来理解的恍然大悟。
后来,开始慢慢听《蒋勋说红楼梦》,才知道他原来主要是研究文学。也多亏他,我才意识到《红楼梦》是多么精彩而伟大的小说,以前走马观花的阅读失去了多少趣味。他讲话,总是觉察不出他的年龄,常常诧异怎么年轻人的心态他这么懂。我几乎和上一辈的人没有过深入的交谈和对话,但读蒋勋的文字就常常很高兴,觉得上一辈的也有有趣的,懂我们的人。
毕业旅行去了台北,在诚品书店找到了《孤独六讲》,便买回来读。陌生的竖排繁体的排版,读起来却没有什么障碍。我记得一个大学同学,常常在地铁上读竖排的漫画书,他说竖排最适合在地铁里看,因为可以一只手拿书左右滚着看,另一只手可以去扶扶手。
书的开头一段是坐在诚品书店里读的,里面写到他常常看到报上的新闻,会想到当事人的心里的孤独,全世界都在谈论你,却没有人愿意去你的心底看一看的感受,是多么巨大的孤独。当时我特别惊讶,因为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会想要去理解别人内心的孤独感,我从来没对人说过,却在这本书里读到了。这本从头读到尾,这样的感觉都一直伴随着我。
蒋勋是赞颂孤独的,他一开头就说
“孤独没有什么不好。使孤独变得不好,是因为你害怕孤独。”
在情欲孤独里,他认为青少年时期必须经过一个孤独的阶段,必须在这个阶段里感受到完整的自我,才能发展出完整的感情。
“当你在暗恋一个人时,你的生命正在转换,从中发现出完美的自我。”
他提到,儒家文化一直以来是阻挡孤独和完整自我形成的最大障碍,这种集体主义的思想抹杀了独立个体的感情,不允许孤独存在。我接受我的情欲孤独,是因为我的感情要代表我的自我,而不要去代表社会所认同的我。
语言孤独让我感到害怕,你看见一千张嘴在那里说话,却没有一只耳朵在听。你发出了声音,却永远地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看一本小说,不要看它写了什么,要看他没有写什么。如同你听朋友说话,不要听他讲了什么,要听他没有讲什么。”
我每次放假回家,都不愿意和父母去饭后散步,不是因为我懒也不是因为不愿意陪伴父母,而是我不愿意每次遇到父母的朋友我都必须毕恭毕敬地打声毫无意义的招呼。语言的孤独在于我们嘴里的话都没有了意义,只有马斯洛需求层次最低一层的寒暄。最近班级聚餐时,邻座坐着一个和我气味相投的男生,和他很有话聊的时候,语言仿佛才有了意义,不是室友碎碎念周末进城见了谁吃了什么的话,而是平时的孤独感仿佛有人可以理解。
革命孤独对于我是全新的话题。大概是被应试教育荼毒的原因,一提起革命我就老是想起高中的历史课本,里面一本正经告诉你革命伟大在哪里,我们该如何感恩,却从没有提起过革命者的思想,他们为何会在年轻时为革命献身,他们理解的革命是什么?读了秋瑾的故事,理解她的内心,才会体会其中的感人,才会觉得会掉下泪来。他们从时代走出,将生命置之度外的超脱,是他们背负的巨大的孤独。蒋勋提到了托尔斯泰临终前留下的一封信,信上说:
“我决定放弃我的爵位,我决定放弃我的土地,我决定要土地上所有的农奴恢复自由人身份。”
他写到:
“我觉得这是托尔斯泰最了不起的作品,他让我们看到革命是对自己的革命,他所要颠覆的不是外在的体制和阶级,而是颠覆内在的道德不安感。”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些作品之所以令我着迷,是因为它在颠覆一些我不认同的东西,说出了我想说出的话。
暴力孤独说的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暴力,因为暴力的形式有很多,语言可以是暴力,感情可以是暴力,爱也可能是暴力。暴力是一种美学,因为暴力的源自于我们生存的本能,在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中保存在了我们基因里。蒋勋用他的一篇小说《妇人明月的手指》的创作来说明文明社会中的暴力,这本小说读来让人不寒而栗,手指被砍断的暴力反而并没有大学生,出租车司机,警察的表现更让人害怕。而这是法律所不能管辖的暴力,也是我们所有人无时无刻无意识会施加的暴力。
“当你强势到某一个程度时,你不会意识到强势到了某个程度,不管是阶级,国家或是族群,本身就会构成暴力。但要产生这些自觉,并不是那么容易。”
蒋勋认为思维孤独是最大的一个孤独,因为思维孤独是最难以坚持和保留的。我们的儒家文化里没有哲学的思辨,只有已经规定好的是非伦理。我常常会质疑很多周围朋友的观点:比如女生不用太努力,比如什么年龄一定要结婚要有小孩,还有些是我还不敢说出来的观点。而这样的讨论往往会归总到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熟语,放佛几千年传来下的话一定没错似的,我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我佩服那些敢作那0.01%的人,害怕永远只做99.99%的人,就像书里说到在某个特殊时期,
“有人讲说要怎么样怎么样的时候,你先不要动,先观察,然后发现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这样讲的话,你就开始这样子讲,然后你千万不要变成那样最后的几个和最前面的几个,因为可能倒霉,靠错边就不好了。”
不知道这一段在大陆出版的书里有没有被删去呢?还有一段很喜欢的话:
“孤独一定要慢,当你急迫地从A点到B点时,所有的思考都停止。生命很简单,也是从A点到B点,由生到死。如果你一生都很忙碌,就表示你一生什么都没有看到,快速地从A点到了B点。难道生命的开始就是为了死亡吗?还是为了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与孤独相处的时候,可以多一点思维的空间,生命的过程会不会更细腻一点?”
伦理孤独是很多时候让我感到痛苦的部分,因为我对这个社会的伦理划分的方式并不满意,或者我认为我们应该可以有自己的伦理选择,才能谈得上个人的完整。蒋勋是这样说的:
“我一直期盼我们的社会能建立一个新的伦理,是以独立的个人为单位,先成为一个可以充分思考,完整的个人,再进而谈其他的相对伦理的关系。”
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对《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费尔明娜和《归来》里冯婉瑜抛开子女的爱情感到伟大,是因为我认为的爱情,是纯粹的,抛开伦理的,甚至是最重要的亲子观的。我向往的是不带有伦理的感情,那种自由,透明,没有束缚的表达,而不是伦理关系下迎合社会的结合。
这本书谈论的是个人,个人的思想,个人的孤独。同样是谈论人,却比上课学的那些心理学,组织行为学更有用,更打动人。作为社会人,我们通常关注的和在社会关系网中和别人的连系的那些表示关系的边,却忽略了人首先是作为独立的点的存在,才会发展出边。我们忽略了自己的和别人的独立性,忽略了在社会中我们的孤独,让孤独变成不可以谈论,不可以表现,不可以赞颂的东西。但我们需要孤独,需要它来使自己更完美。整本书讲到的是我们作为社会人的悲哀,作为社会人的孤独。情欲,革命,暴力等的本质都是孤独。必须承认孤独,才能成为社会人。蒋勋在伦理孤独的最后说:
“期盼每个人都能在破碎重整的过程中找回自己的伦理孤独。”
希望我能在破碎重整的过程中找回自我。